2010年8月16日 星期一

若你馴養了我,我的生活將充滿陽光



        左手邊是灰濁髒汙的河水,右手邊是散發著熱氣的人潮。
        原本微皺著眉,閃避迎面不斷撞來的臂膀與雜沓的氣味,卻漸漸在河水與人聲之間陷落了。仿若蝸牛行過,留下隱約卻決然地劃分了空間的直線。兩塊平面與一條射線L;兩個世界,以及我所踏出的深谷。
        獨自一人時,可以輕巧地在別人的生命中跳躍。其他作家的情感,其他角色的故事,其他朋友的心思。或者是我與你,你與他,他們與他們的無刻間歇的對話。最少也有七十億乘上七十億種想像,獨坐室中便想當然耳地盡情向外探尋。
        而陷於稠密壅擠、幾乎要黏糊成團的人群當中時,卻只能面對自己。
        世界已經被塞滿,我成為狹長幽谷中唯一的心靈。

        想要用力衝撞些甚麼,於是重重踏著地面,越發快地往前走。
        緊鄰河道的護欄每十公尺一道縫隙,你隨時可以伸手把我推下去的(但你不在這裡)
        不懂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抓著單眼相機,好想問那個凝神瞄準出海口的男人:你到底期待什麼?

        是逛完街的人們往捷運站移動的時刻,積雲掩著靜默於某處的太陽,我穿越難以記數、不斷重疊溶合的面孔。他們手勾著手、摩肩擦踵,理應正無比歡樂──為什麼這些面孔皆如此麻木,甚至明白透著不耐?
        (為什麼他們能興沖沖地鑽入這些燒烤、油煙、喧鬧、汗酸之間?)
        為什麼當我一次次身不由己地走進走出吸菸者的地域,竟開始相信那股煙味有存在的必要?

        我直直地往前走,不知何時已停不下腳步。太陽探出了雲層,薄薄的澄黃色。可以感覺到髮梢飛揚,可以感覺到成雙成對的人們對我的好奇注視。(那人提著單眼相機,對我按下快門。)
        為什麼一切可以同時令人嫌惡地包覆,也完全地遠離?

        轉了一個彎,驟然發覺夕陽已在河面上劈開,固執的橘。河水濁灰依舊,卻毫不顯髒汙;是呼喚著天的淡藍與黑灰。榕樹枝葉背光,勾著河面攏著濃濃的夕陽。覺得種樹的人實在有眼光,卻不感到知心浪漫,因為嗅著那淡淡的商業美感。
        這樣怎麼幸福了呢。走過長列坐在樹下看夕陽的情侶;
        男女,女男,女女,男女,男女,女男,男女,女男,女男,女女……
        每一個逗號僅代表三十公分的距離。

        停不下腳步,發覺自己就要走入河中。防波堤的盡頭有兩個男人正垂釣,途上許多情侶坐在無護欄的堤防邊緣,雙腳在空中晃蕩。
        「如果你掉下去,我不會下去救你喔。」年輕女孩笑著說。
        她到底想要得到什麼回答?

        有一段時間,夕陽澄橘到暈染了所有景物的地步。那時我正從防波堤尾端往回走,往捷運站的方向,邊走邊尋找切開。來回數次終於碰上面,兩人便一起又朝著太陽的方向直直走。
        一樣走到防波堤而止。垂釣的人並未離開,或許是因為夕陽已幾乎落盡,情侶卻散了許多。坐在起伏不定的波浪之間,聽切開談她複雜的生活;或許是那一點點散在水波間的餘暉,或許是那隱匿在陰暗的天之下微笑著的山,或許是整個人或至少手機就要落下海的錯覺,我突然決定要打電話給他。趁自己還知道清晰的語言時,乾淨地向他道歉,以及道別。
        道歉是為了自己,道別是為了盡禮,或許某種程度上是為了他。我從來沒有如此徹底自私地對待一個人(涉入是為了自己,退出還是為了自己),甚至連最後一通電話亦同──對不起三字說得很明白,道別卻為了自己對文字的偏執而不願說得清晰。
        那個自以為是的人自然不懂,但也只能如此盡了。

        #

        無法感受淡水的夕陽美在何處,卻感覺到那樣模糊卻強烈的意義──屬於承諾與擁有。因此嚮往並且決定從今以後,試著天天在一日將盡時趕來,訓養這樣的太陽。
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